十六年前,弟弟出了车祸。
妈妈在电话里说:“很严重,你还是回来一趟吧。”
于是,我当日便坐上了返家的火车。虽然当时我在大学校园里读书,但说实话对疾病的认识还只是停留在课本上的文字里,甚至和普通人无二。
当时弟弟因为全身多处骨折住在骨科,经过抢救治疗后已无性命之忧,但又因颌面部多处骨折及牙齿受损而不能言语,甚至进食也很困难。
亲戚们告诉我说车祸发生当天情况有多么危急,因为担心影响我的学习,所以直到弟弟病情平稳被送进住院部之后才打电话告诉我。当时我并不能理解甚至不能想象那样的场景,直到后来我自己在急诊抢救室里抢救了他人之后,才能体会那种千钧一发、万丈悬崖的感受。
父母的日子自然不好过,一方面日夜煎熬,一方面到处筹钱,母亲甚至一夜之间出现了白发。而我能做的也微乎其微,除了照顾弟弟让父母多睡一会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就连心电监护仪上报警的数字也看不明白。
弟弟住院一个多月的具体诊疗过程我已经记忆模糊了,但有两件事让我至今难忘,甚至受益终身。
有一天,我和父亲来到医院中的一家面馆吃中饭。
面馆位于医院里的一个角落里,门前有一颗粗壮的梧桐树。父亲在等候着老板煮面打包,而我站在梧桐树下抬头仰望那些透过片片树叶而散落人间的秋日阳光。
来吃饭的人很多,不仅有患者和家属,还有医院里的职工。父亲突然推了推我,努了努嘴说那个正在吃饭的中年人正是负责弟弟病情的一个骨科医生。
“那个就是主治医生。”父亲口中的主治医生并不是职称,而是说具体负责弟弟病情的医生。紧接着父亲便上前打了招呼,并在结账的时候顺便把“主治医生”的面前也给结了。我站在一边看着父亲和医生之间拉扯客套着并不为意,因为这是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情,也是人情世故的一种。就算是在面馆里看见一个朋友,结账的时候也会顺带一起结了,更何况是不久前才救了弟弟性命的人呢。
这家面馆的生意很好,炉子上冒着的腾腾热气给人一种浓稠的人间烟火之感。如果我不是因为弟弟重病住院而心情沮丧的话,在那一刻肯定会觉得它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了。
回到病房后,我问父亲面前有多少。父亲却告诉我:“医生没让我结,他自己扔的钱。”
原来在医生在父亲坚持要帮忙付钱的时候,自己就将钱扔给了面馆老板。
因为颌面部骨折和多个牙齿受损的问题,弟弟进食较差,整个人看起来也很虚弱。所以,在骨科手术几天后,弟弟便转入了口腔科病房。
进入口腔科病房后,医生的意见是先完善一些检查并将弟弟的身体状况调整稍好后,才考虑做一些手术治疗。
但焦急的父母已经有些等不急了,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没有给医生送红包,所以故意拖延着。
说实话,很多家属都会有这种心情,毕竟大家总觉得早一天手术早一天康复,又总会觉得自己在医院里要是有熟人的话可能会更好一些。
于是,父母便准备了一个装有两千块的红包。而这些钱也正是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一部分,本就是弟弟治疗费的一部分。
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父母问我要不要送?
虽然我觉得没有必要送,难道不送红包,医生就不给看病了吗?而且课堂里,教科书上,也并不是这么教的。
父母最终还是没有采纳我的意见,而是听了亲戚们的意见。
然而兜兜转转,托人送礼这件事却屡次被拒了。父母觉得还不是钱少了,对方不愿意收。于是又加了钱,然后又被拒了。
直到有一天,在查房后,主任说:“你不要搞这些事。你挣钱就这么容易?把钱留给孩子买点营养品不好吗?”
父母再也没有说话,直到将主任的这句话铭记了一辈子。
通过这两件事,我便觉得大学入学时的誓言并不是一句走走过场的玩笑话,而是切切实实要遵守的座右铭:“我自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大概过了又过了半个月之后,弟弟终于康复出院了。
弟弟在劫难之后开始了新生活,而我走出大学校园继续读书工作。从那之后,我见识了更多的人,遇见了更多的事。无论怎样,我都没有忘记梧桐树下和父亲拉扯客气的骨科医生,都在内心尊重感谢口腔科那位主任。
他们虽然没有教授我临床技能,却通过身体力行教会我作为一名医生最重要的品德。
很多年前,我认识了一位不到七十岁的食管癌的男性患者。因为食道狭窄进食困难,所以患者非常消瘦。
患者性格开朗,对生死之事也看得开。因为作为住院医生的我时常在病房里加班,而他又不是一个喜欢四处转悠的人,所以一来二往之下我们便熟络了起来。
他告诉我说,老伴死的早,只有一个孩子,孩子是三家工厂的老板。虽然在夸赞自己孩子多么事业有成的时候他满是骄傲,但在面对孩子工作忙不能前来照看自己时却又掩饰不住落寞。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喜欢和我聊天,甚至称呼我为:“老弟”。
出院前一天,他找到了我,要塞一张面值一千元的购物卡给我。而那个时候,我的工资只是一千四百八十元。
他说:“这种卡我有一抽屉,反正我也花不掉,你拿着用”说着话,手已经擦进了我的口袋里。
如果我收下了它,那便是我第一次收患者送的红包了。但我不能收,不仅因为法纪法规有着这样的规定,也是因为弟弟住院时的那些经历要求我必须要向前辈们学习。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是容易的,更没有一个病人的经历不是艰辛的。
我掏出来又塞给他,他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反问他:“你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还想害我?”
那天,他哈哈大笑着走出了医院,我满身感慨坐了下来。
一年之后,这位老朋友便去世了,而我也从病房里来到了急诊室。
十几年来,弟弟的身体一直很好,直到前几日去复查修补牙齿时才得知了一个消息,当年那位拒收红包的口腔科主任已经去世了好几年。
虽然我同主任只有数面之缘,但在从母亲口中听见这个消息之后也不禁要难过,因为他是我人生路上的一盏明灯,而我也必将他的光辉照射到更多患者的身上去。
肖主任,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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