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前，他握住了医生的手：“好多了！”

护士赵大胆已经生无可恋了，因为从上午七点接班到下午三点钟便没有停下来过。急诊抢救室里躺着的全部都是一级或二级危重患者，甚至还有一个刚刚经历了心肺复苏的病人。

“你怎么这么霉？”多巴胺忍不住吐槽，似乎连轴转的工作状态都是因为赵大胆的霉运。

可赵大胆却并不这么认为，因为在她的认识里，只要是和多巴胺搭班，基本上都是这个状态，所以忙碌的原因和自己无关，罪魁祸首应该是多巴胺医生。

赵大胆一边飞快书写着护理记录单一边盯着多巴胺，认认真真的回怼道：“你怎么没有反思过自己？”

就在多巴胺还想替自己辩解着什么的时候，120救护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多巴胺和赵大胆起身迎了上去，只见躺在120转运病床上的是一位胡子拉碴的老年男性，病人此刻正在张口呼吸，似乎要将全世界的空气都吸进去一般。

“怎么回事？”多巴胺询问道。120救护车急救人员说：“胸闷气喘，一个星期了，今天严重了。”

“有家属吗？”多巴胺并没有看见有家属陪同患者一起来就诊。

“有一个保姆，就在后面，马上就来！”院前急救人员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患者推进了急诊抢救室。等到多巴胺真正近距离接触患者之后，才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甚至忍不住也要后退一步。

将患者搬运到抢救病床后，趁着多巴胺询问病史和体格检查的空隙，赵大胆准备给患者静脉抽血检查“这是卧床不起多少天了？多少天不洗澡了？”赵大胆同样也闻到了这股异味。

这样的异味常见于那些长期卧床却得不到妥善照料的病人，虽然作为急诊医生和护士也能够经常闻到，但如同这位病人一般强烈的却并不是多见。

虽然患者胸闷气喘，呼吸急促，但依旧神志清晰，甚至还能够对答如流。患者告诉多巴胺，自己4年前因为结肠癌做过手术，手术后化疗了几次，效果不理想，这几年已经全身多处转移，主要是肺转移、肝转移、淋巴结转移和肾上腺转移。最近一周来感觉得胸闷气喘越来越严重，进食很少，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所以来医院看看。

听着患者自己的描述，多巴胺只觉得头皮发麻。因为这不仅意味着患者的病情复杂，而且意味着治疗效果不好，甚至这一次很可能就会永远留在医院了。

“检查什么？”赵大胆已经做好了抽血的准备。“动脉血气，生化全套、血常规，还是心肌酶和纤溶功能，我来拿一份心电图。”多巴胺和赵大胆开始各自分工合作。

“虽然呼吸快了一点，38次/分左右，但指脉氧和心率还可以。”赵大胆一边采血一边关注着患者生命体征的变化。

在多巴胺的经验认识里，类似这样的病人，十之八九都存在着比较严重的肺部感染、呼吸衰竭、心力衰竭，当然也可能已经出现了大量恶性胸腔积液了。“估计胸腔积液比较多，看样子要准备胸腔穿刺了。”多巴胺已经做完了床边心电图，这个时候保姆方才姗姗来迟。

保姆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年女性，中等个头，微胖，头发有些斑白，身穿着蓝灰色格子外套，手里提溜着一些住院需要的物品。虽然这位保姆已经年近七旬，但从外表上看，竟似乎比眼前这位62岁的病人还是年轻上一些。

也许是饱受癌症折磨的原因，又或许是患者长期卧床不起的原因吧。

“他家属呢？有没有能做主的人？他的情况很严重，会死亡，也可能需要进行一些有创伤性的操作，像胸腔穿刺、气管插管等。”很明显，面对危重的病情，仅仅只有一位保姆是不可能的，必须要联系到患者的直系亲属。

然而，保姆几句话便向多巴胺医生勾勒出了患者凄凉的现况。

保姆提供的信息是，患者年轻的时候便离婚了，也没有孩子。现在都是弟弟在管他，但他弟弟远在广州。他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身体早就垮了，一直不愿意来医院看病，在保姆的反复劝说下才被送进医院。

这位保姆虽然岁数较大， 但却条理清晰，丝毫不啰嗦：“他这个样子在家里我也没有办法，我说你去医院看看，输液，输白蛋白，吸氧，挂点营养液，不比在家里强一点吗？”这就是患者所经历的实际情况。

“那他看病付钱怎么办？”毕竟这样已经走进生命终点的患者是需要费用的，如果家属还要积极抢救的话，费用就会更高一点。作为医生也必须要向家属说明，即使花了这些钱，患者遭了这些罪，预期可能也并不会更好，甚至会越治越差。

“没事，钱我来付。有什么重要的决定，你打这个电话给他弟弟。”说着话，保姆掏出手机，翻到了患者弟弟的手机号码并且抄给了多巴胺医生。

赵大胆已经抽完血，而且动脉血气结果已经摆在了办公电脑前。“几个危急值，你快看看吧，记得签名。”

多巴胺低头一看，差点惊掉下巴。因为这份检查单上，不仅有着42mmol/l的血糖，有着7.1的PH值，还有着7.2mmol/l的血钾。患者糖尿病酮症酸中毒了，而且极严重的高钾血症。难怪患者深大呼吸，难怪患者全身一股烂苹果一样的异味，难怪患者胸闷气喘，一周来进食极少，看来这就是病因了。可是，患者不是说自己就是癌症吗？

“你以前有没有糖尿病呀？”现在血糖很高。多巴胺又向患者重复确认了既往病史，患者却说：“糖尿病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我全身都是癌细胞。你就不要管糖尿病这回事了。”

原来患者真的本就患有糖尿病，而且最近半年来因为癌症卧床不起，糖尿病这件事也就不再管理了，甚至降糖药也已经停了。

既然如此，那就先行对症处理吧。降钾、降糖、补液、纠酸…….

钾离子是人体体液中重要的阳离子，具有极其重要的生理功能，钾代谢紊乱，无论是低钾血症还是高钾血症对心脏和肌肉都有着明显影响，甚至会导致患者出现呼吸肌麻痹和恶性心律失常，乃至猝死。

对于人体来说，血清钾离子浓度超过5.5mmol/l就是高钾血症。常见导致高钾血症的机制有肾排钾减少和摄入钾过多导致的钾过多性高钾血症、组织破坏和细胞膜转运功能障碍导致的转移性高钾血症、失水、休克等有效循环血容量减少导致的浓缩型高钾血症、最后便是试管内溶血等导致的细胞内钾外移这样的假性高钾血症。

而对于此时的患者来说，7.2mmol/l的血清钾离子浓度，则意味着存在心脏抑制，必须要立刻降低血钾水平，保护心脏，否则患者随时会出现恶性心律失常，突发心跳呼吸骤停也并非没有可能。

“先降糖、降钾吧，CT等稳定一会再去完善。”多巴胺一边写着病危通知单，一边叮嘱赵大胆去执行医嘱。

可让多巴胺医生有些犯难的是，这写好的病危通知单该让谁签字呢？通常情况下，都是由患者的直系亲属签字，但此刻患者身边却并没有直系亲属。让保姆签字显然不切实际而且也没有法律效应，让患者签字又担心影响患者心态，甚至略显残忍。

“你说这个字应该怎么办？”多巴胺询问赵大胆的意见。字必须要尽快签下，因为这不仅是病情告知，而且牵涉到后续治疗，包括一旦病情突发进展，还要不要心肺复苏，要不要气管插管，甚至如果静脉降钾不理想的话，要不要行血液透析？一旦真到了出现问题的时候再去和患者及家属沟通，可能便来不及了。所以，面对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提前工作必须要做好，而且要完善、完备！无论是一个要用尽一切可能积极抢救的生命，还是一个已经临近人生终点的癌症晚期患者。都应如此。

倒是天真烂漫没心没肺的护士苏小花给出了答案：“你应该让患者自己签字，人家现在意识清晰，而且对自己的病情十分了解。人嘛，都应该有对自己病情的知情权和决定权。你尊重人家一下好不好？”

多巴胺看了看突然冒出来的苏小花，心中不忿道：“我那里有不尊重患者的意思，这不是在衡量吗。”

吸上氧、用上葡萄糖酸钙、利尿剂和胰岛素后，患者胸闷气喘的症状稍稍缓解一些。多巴胺来到患者床头，低头看着这位已经被癌症折磨好几年的患者，只见患者瞪着双眼，似乎有所期待，又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一切。

“你现在情况很危重，最要命的是高钾血症，随时会出现问题，要给你下一个病危通知单，需要你自己签字，还有一些问题需要提前和你商量一下。”多巴胺一边为患者整理被子一边尽可能大声却又要温柔的沟通着。

一是为了避免刺激患者避免出现心情大幅度波动，二是因为此刻的患者更多的需要是关怀。

“没事，我了解，我来签字。”患者伸手要拿笔去签字。

多巴胺将笔递给患者，又补充道：“要是心跳呼吸不行了，还需要心肺复苏、气管插管吗？”

“不要了，不要了，我本来医院都不愿意来的。”患者倒是很淡定，可面对一条即将要逝去的生命，纵使见惯了生离死别的急诊医生，也不免要为之动容。

“还有一个是要和你商量。如果不行了，你是想回家，还是在医院里也可以接受？”因为根据风俗习惯，有些人是必须要将最后一分钟留在家里的，也有些人是无所谓的。一般情况下，这个决定都会由直系亲属决定，但眼下只能由患者自己决定了。

这个问题让患者稍有停顿，但数秒钟后还是给出了肯定答复：“就死在医院里吧。等我死了，喊我弟弟来办后事。”

“你确定吗？”

“确定！”

多巴胺让患者签下字，然后又补充道：“我还需要录像，这样的话，等你弟弟来，我也好和他说话。”多年的行医经历让多巴胺医生深知，必须要留下证据，否则的话便是矛盾的纠纷。虽然要尊重患者的意愿，保留患者最后的尊严，但医者也要保护自己的安全。否则的话，极有可能会出现这样的疑问：“病人不让抢救你们就不抢救？病人不懂，你们不懂？你们眼睁睁看着病人去死？”

录像完毕后，赵大胆颇有感慨：“人啊，还是要有家，有自己的孩子，不然到老了，真可怜！”赵大胆在护理患者的时候，发现患者的两侧髋部和臀部都有着压疮，而多巴胺在为患者导尿时也发现患者会阴部已经红肿溃烂。这很明显是护理不到位所导致的，也是多数长期卧床不起患者的普遍情况。

而这位保姆对此也有自己的苦衷，她说：“我一个人也翻不动他，有时候她自己也不愿意动。”

因为患者家中除了患者自己和保姆之外，并没有第三个人，患者的弟弟远在广州，也只是隔三差五前来探望，所以保姆的话也属事实，也是无可奈何。

两个小时后，患者的所有检查都已经出来了。结肠癌全身多处转移自不必多提，最突出的问题便是输尿管梗阻，进而导致急性肾功能衰竭，血肌酐已经高达801umol/l，而高钾血症也正是因此而起。

请肾内科会诊、泌尿外科会诊、肿瘤科会诊、ICU会诊…..

肾内科的意见是，先行临时血液透析一次吧，否则的话血钾可能短期内降不下来。泌尿外科的意见，等血钾降下来稳定后肾造瘘。肿瘤科的意见是，已经没有好办法，对症治疗，积极抢救。ICU的意见是，根据病情可以住院，但意义不大，要同患者和家属做好沟通。

多巴胺医生知道，如果想要延长患者的生命只有先血透后肾造瘘，否则的话即使眼下降血钾降下来，可能用不了几天又会重蹈覆辙。

但问题的关键是：患者本身已经不想再承受痛苦，已经放弃了对死神的抗争。抛去钱的问题，因为患者并不缺钱，直面的问题便是在生命的长度和宽度之间该如何选择？医生能代替患者做出选择吗？家属能够代替患者做出选择吗？他人能够代替患者做出选择吗？尤其是在患者意识清晰能够自主表达的情况下。

在和患者彻底摊牌之前，多巴胺听取了赵大胆和苏小花的意见。赵大胆说：“这么重大的决定，你还是先告诉他弟弟吧，免得以后落埋怨。”苏小花的意见是：“还是要听患者自己的意见，然后通知一下家属就可以了。”

最终多巴胺决定先和患者的弟弟沟通，然后再和患者沟通。

打通电话，介绍了患者目前的病情和所需要解决的问题后，电话那头的家属说：“能治尽量治，痛苦少最好。”家属的意愿是美好的，可世界上哪里会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你能不能来一趟？”多巴胺提出了让家属尽快赶过来的要求，但家属却要等上一等，至于是否血透、肾造瘘更是要考虑考虑再说。

眼看家属不可能立刻给出肯定答复，多巴胺又返回床头和患者自己沟通。患者再次表达了强烈的意愿：“大夫，我谢谢你了，这些就算了吧，我心里有数的。”

“你确定吗？”

“没事，我确定。我自己能做主。”

就这样患者要求杜绝一切创伤性抢救措施，输液即可，真到了不可为的地步，也算是解脱了。话说起来略显残忍，但也是一条必须要尊重的选择和决定。

此刻，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上小夜班的苏小花已经下班。急诊抢救室里也只剩下五个暂时住不了院的患者，整个房间里在初秋的寒意中显得有点凄冷。

值班护士进进出出，监护仪器滴滴答答。

夜色笼罩在整个医院的上空，患者的血压心率在止不住下降。

多巴胺站在床头，看着闭着眼睛喘息着的患者，突然觉得人生苦短，又突然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一丝沮丧。虽然说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要面临临终时刻，但真要到了那一天，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如这位患者一般去坦然接受呢？

“你好一点没有？”多巴胺用一句废话来询问患者，没想到患者却做出了一个让多巴胺终生难忘的举动。只见他缓缓抬起手，竟想要和多巴胺握手。他用尽了所有力气握住多巴胺医生的说，缓缓说道：“好多了。”

多巴胺知道，这可能是一句谎言。

天亮后，患者的生命体征已经渐渐消失了。多巴胺尊重患者的意愿除了用上一些血管活性药等对症治疗之外，并没有实施有创抢救措施。患者一直睁着眼睛，一直在呼吸急促着，但却始终在顽强抗争着。

又过了几个小时，患者的弟弟终于赶到了医院。弟弟站在床边，握着哥哥的手，默默无语。

四十分钟后，多巴胺便亲手拉下了一份用于宣布临床死亡的心电图。心电图很短，线条很笔直。就像人的一生一样，时光短暂，活着的时候起起伏伏波澜壮阔，死后却是冰冷如水，波澜不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