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勉强吃下两口,老张就开始不耐烦了。
他一把推开护士的手,仰着头,开始不满着抱怨道:“你们害死我了,这个不好吃,我不吃。”
护士有些无奈劝说着:“你现在只能吃这些,其它的买不到,就这些还是我自己掏的钱呢。”
“我要吃粽子!”老张要求道。
“你不能吃粽子,只能吃稀饭!”就连这个要求也被护士严词拒绝了。
1
2014年端午节刚过没有几天,路边的早餐店里还在兜售着各色粽子。上午刚接班的时候,查房还没有完毕,120救护车在110警车的陪同下,便给正在值班的我送过来一位病人。
被抬进急诊抢救室的是一位老年男性病人,看上去非常消瘦,颧骨高高隆起,胡子拉碴,还包着泛黄的尿不湿。
不用多说,也不用多问,一眼便能看出这位病人窘迫的生活环境。因为在距离病人几步之外,便能够闻到一股浓烈的刺激性气味,这种气味中混合着大小便的味道、汗液的味道、呕吐物的味道…..
“家属呢?”我环顾了四周,陪同而来的除了民警、120急救医生、护士、担架工之外,并没有了其他人。
虽然消瘦异常,但神志清楚的病人精神状态倒还不错。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倒是民警回答了我的问题:“暂时联系不上家属,你们先看病吧?”
说实话,这句话让我顿时掉入了冰冷的现实之中。
连民警也联系不上家属,会是什么情况?
再结合患者明显严重的病情和邋遢的现实,会不会意味着在疾病背后还有着复杂的家庭问题、社会问题?
“要是问题严重的话,我们自己会以抢救生命为优先。但是,如果问题不严重,没有危及到生命,肯定是需要家属到场的。不仅是因为要付费,更是因为要有人签字,有人做主,要有家属知道病情才可以。”
听见我的唠叨后,民警没有回答我,120急救医生朝我笑了笑,病人自己倒有些不耐烦了,只听见他有些气喘吁吁说道:“你们呀,哎,不要烦,我自己有钱,我自己做主。”
躺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66岁皮包骨头的男性,因为腹痛三小时寻求邻居帮助,邻居报警后被送进医院。
“你之前有什么病吗?比如胃病,肝病?”我怀疑病人早就患上某种疾病,比如消化道肿瘤等。因为如此消瘦的现状,并不可能是短时间内出现的。
没想到病人却给出了让我表示怀疑的答复:“我没有病,就是不想吃饭。”
既然这位异常消瘦的病人否认了既往病史,而现在又有着持续腹痛的症状,那么便要去完善一些检查了。
“你带钱了吗?马上去做检查看看情况吧?”我说出这句话时根本没有任何底气,因为我眼前这位病人除了一件上衣和一部手机之外,便要一览无余了,几乎不可能有钱。
听见我的话后,病人将手伸进了口袋,摸索了许久之后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人民币。
看着病人手中的20元人民币,我竟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这便是病人所谓的自己带了钱来看病。
现在,我能怎么办呢?
120救护车连救护费也没收就跑了,深怕我会让他们将病人带走一般。而民警呢,也随后走了,毕竟还要去继续联系家属的信息。
“收起来吧,20块钱根本不够!我来想办法吧。”这20块钱对患者的病情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将病人的情况向上汇报后,得到了开通先救治后付费绿色通道的答复。
很快,病人便完成了腹部CT等基本的检查。
2
这位66岁的病人不仅神志清楚,而且还能够熟练的使用智能手机。
在等待检查结果的空隙,我努力尝试着同他沟通,希望能够问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很可惜的是,大多数时间内病人都只是睁着眼睛看着我,并不能进行有效的沟通。
开始我还在认为是疾病消耗了病人大部分的精力和力量,后来我才明白他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你有几个孩子?”
他看了看我,缓缓伸出了一个手指头。
“你爱人呢?她怎么没来?”
他又看了看我,突然露出一丝可怕的笑容,欲言又止,最终沉默了下去。
不到两个小时之后,所有的检查结果便都已经放在了我的眼前。
在预料之中的是,这是一位肿瘤晚期病人。事实上,刚看见病人的时候,我便已经在心中暗暗推测出了这位肿瘤晚期恶液质状态的病人了。
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通过病人的腹部CT来看,近期内病人分明在某处已经做过了CT检查,甚至是增强CT。
“明明已经做过了检查,病人为什么要否认呢,会不会是故意隐瞒呢?”看见病人的CT检查后,这个疑问立刻便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我拿着腹部CT片子再次询问病人:“你是不是前不久在其它医院做过检查?”
他看着我,听着我的质疑,像是被戳破了谎言的孩子一样,突然又难为情的咧开嘴笑了笑。
“你是不是知道自己患有肿瘤?”从腹部CT来看,患者应当是患有胰腺癌,并且胃部、肝脏、淋巴结似乎都出现了转移灶。
看来导致病人腹痛的原因已经找到了,但他的家属却始终没有联系上。
虽然没有联系上家属,患者又仅有20块钱,但基本的治疗还是需要上的,毕竟这是一条生命。
对于这位病人来说,最大的难题并不是治疗,毕竟病人已经处于癌症晚期,并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特效治疗,需要做的只是对症支持治疗。病人真正需要的便是家庭照顾和关怀安慰。
“家属一时半会不来怎么办?”搭班护士开始担心起来。
我却没有想那么复杂,如今独居的老人有很多,说不定子女真的在外地出差呢?
“反正已经开了绿色通道,先这么治着吧,也许家属正在赶来的路上呢?”有谁会对自己癌症晚期的父亲置之不理呢?
3
事实证明,我想的太简单了。
几个小时之后,民警说已经联系上了病人的儿子,用不了多久就会赶来医院,并将病人儿子的电话号码留开了下来。
拨通电话之后,那头传过来一阵低沉的男声:“你们打错了!”
我明明已经自报了家门,又再三核对了电话号码,怎么会打错呢?
无奈之下,再次报警。
再次确认号码无误后,在民警电话催促病人的儿子后,我又拨通了电话:“您现在能来医院吗?”
我满心以为家属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没想到现实又给我泼了一盆冷水:“我在外地出差,十天之后去医院看他。”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为什么要等十天之后才能来医院,十天之后或许病人已经驾鹤西去了。
“这怎么可能?他现在病情很重,癌症晚期了,而且需要家属照顾。我们只能负责看病,不能时刻照顾他呀?再说了,谁来签字,谁来付钱,这些问题都要解决呀?”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之后,依旧给了答案:“我十天之后会去的,钱也不会少的,现在离不开。”
挂断电话之后,我忍不住想骂人。
这是什么样的儿子?
将自己癌症晚期的父亲推给了医院,推给了社会,自己却不管不问。
这是什么样的家庭?
除了在外出差的儿子之后,竟然再也找不到任何人能够来到医院照看病人。
我想从病人口中掏出一些关于他儿子的具体信息,却始终无功而返,因为他总是闭口不言。
“怎么办?没有人能来照顾你了。”我站在他床头告诉他。
病人倒是看得很开,甚至有些面无表情道:“我不要,挂完药水之后我就回家了,我不要躺在你这里,冷的很。”
我下意识的看了看天花板上中央空调出口,发现当天并没有开空调。
4
没有人了解老张的过去,因为我能掌握的仅有民警提供的一丝信息。
除了姓名、年龄、再也打不通的家属手机号码之外,我唯有对着老张的腹部CT望洋兴叹了。
老张进入急诊室没有多久,腹部疼痛便渐渐缓解了。
虽然他口中说着输液完毕后就要回家,但是癌症晚期的他根本没有力气走上几步路,又怎么可能做到回家呢?
他尝试着下床离开,却始终迈不开双腿,甚至差一点摔倒在了病床边。
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便是: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没有家属的照顾,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与其让老张回到家中,倒不如留在医院里要安全一些。
就这样,已经丧失自理能力的老张被滞留在了医院。
时间一分分的流逝了,老张的生命也在一点点被癌症吞噬掉了。
老张躺在那里,不言不语。
他尝试着翻身,却只能发出唉声叹气着放弃。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看着天花板闭口不言了。
来到医院后的凌晨三点,老张终于想吃点什么了。
护士将加热后的稀饭拿了过来,又找来调羹一口口的喂他。
但老张吃了几口之后便闭紧了嘴巴,再也不愿意吃了。
“吃吧,吃点饭就有力气回家了。”护士想劝劝老张。
没想到的是老张一把推开护士的手,仰着头,开始不满着抱怨道:“你们害死我了,这个不好吃,我不吃。”
护士有些无奈劝说着:“你现在只能吃这些,其它的买不到,就这些还是我自己掏的钱呢。”
“吃吧,明天我给你买包子吃。”虽然替被老张冤枉的护士感到委屈,但我也只能继续安慰老张了,谁让他是一个将死之人呢。
又吃了两口之后,老张再也不愿意进食了。
在喧嚣的急诊抢救室之内,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生与死的故事。
像老张这样的人,抢救室里曾有过许多。
他们来过,他们存在过,他们活着过,他们痛苦过,可谁又会在意呢?
就连他们的亲人都不在意,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毫不为意,别人又能怎么样呢?
第二天,同事如约买来了包子。
老张却对包子没有了兴趣,又提出要吃粽子的要求。
消化道肿瘤晚期的老张,自然是无福消受粽子的美味了,于是又在不满之中被护士拒绝了。
在数次尝试坐起来失败后,他只有将一条腿沿着床沿伸出来,做着有节律的晃动。
5
五天后,老张的家属依旧没有露面,虽然电话打了将近几十次。
我在等待着他的家属,老张却已经没有了多少等待的时间,因为癌症细胞已经即将完全打垮了他。
“你给你儿子打个电话,发个信息吧?”
老张手里一直有一部智能手机,还有力气的时候他也曾举着手机发着信息。但是,每当我劝他亲自给家属打电话或发信息的时候,他都摇头拒绝或者装作听不懂。
实习同学恍然大悟后悄悄说:“这就是被遗弃了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这个问题,虽然老张的遭遇已经算是事实上的遗弃,但他的儿子却又明确回复了十天后来医院探望。
屡次上报,多次报警。
却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所有人都会说:“按原则来办,该治疗便治疗,该检查便检查!”
然而,又有谁能够明白,此刻的老张最需要的并不是灵丹妙药的治疗,而是临终关怀。所谓临终关怀,一碗热汤、一条热毛巾、及时清理大小便、一句安慰罢了。
那天下午,老张陷入了浅昏迷之中。
有人来到了医院,一位穿着黄色上衣的中年男子,自称是老张的邻居。
“这么多天没有回家,我来看看是不是死在了外面。”邻居看了看老张对着我说。
“你怎么知道他在医院?”我对这位邻居的到访感到意外。
但转眼又想,这位邻居是不是受家属所托来打探情况的?
邻居回答道:“他走的那天我知道,现在快一周了还没有回去,我来看看是不是不行了。”
“你知道他家儿子的情况吗?老人这么严重,电话打了许多,一直不来,说是出差十天后才能来?”
“他老婆呢?除了儿子就没有其他人吗?”
邻居俯下身探过头去看了看昏迷之中的老张,发现老张没有任何反应,摇了摇头:“看来真是不行了!”
从邻居口中,我大概得知了老张的过往经历。
老张同原配妻子离婚后,便与唯一的儿子多年不曾来往。
离婚后的老张后来重新组建了家庭,却一直不曾生育。
几年前,老张的现任妻子卷走了拆迁款,便只留下老张一人独居。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七个月前,老张被查出了癌症,渐渐便失去了生活能力,最终被送进了医院。
得知这些基本情况后,终于能够明白老张父子关系为何到了今天这般地步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老张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他的儿子真的要连最后一面也要不再相见了吗?
最后,我请这位邻居带话给老张的儿子:“老张随时随地都会死亡,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不想说一些遗弃罪的大道理,也不愿意说倒苦水的辛苦话。
我知道这位邻居绝对不会贸然来到医院,他一定会将老张的现实情况告诉他的儿子。父子之间不管有过怎么样的过往,在生死面前还不能化解吗?
老张会怎么样,不是医生所能决定的,也不是老张自己的意志力所能决定的,而是由癌症、由死神所决定。
老张的儿子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同样不是他人能够左右的。
这个世界的生死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从来不会有人能够来替代。在世间,我们每个人的悲欢离合,同样也毫不相通的,因为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6
邻居走后的第二天,老张一大早就醒了过来。
虽然血压很低、依旧缺氧,但他的精神却很好。
甚至吵着要下床大便,在得不到满足后,甚至还会有气无力的骂着人:“妈妈的,你们害我!”
听见老张的话后,每个人都笑了。
“你尽管大便好了,我给你换尿不湿!”同事安抚着老张,让根本翻不了身下不了床的他平静下来。
老张挣扎着失败了,只好闭着眼睛在病床上呻吟着。
急诊抢救室里迎来了许多人,也送走了许多人,其中便包括着老张。
同事买来的盒饭还放在床头,老张却已经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心跳呼吸停止前,他没有胸闷气喘,也没有大汗淋漓,只是在将一条腿放在床沿上来回晃动的时候突然停止了跳动。
宣布临床死亡后,老张的身体被覆盖上了一层被子,如果不仔细分辨,甚至难以发现这平铺的被子里还躺着一具尸体。
几个小时后,老张便被送进了殡仪馆。
而前来付账、办理死亡证明的却并不是陌生人,而是自称老张邻居的儿子。
我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
没有过多的言语沟通,他只需付钱签字,我只需记录归档,只是安静着完成了各自该完成的工作。
而老张是谁,或许只不过是一个代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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